進入教學現場一段時間的老師，一定曾有過這樣的經驗，一個或一整班頭痛難搞，教不來，講不聽的學生，在畢業後一段時間，忽然與老師聯絡，然後，像換了一個人般，不但對老師彬彬有禮，還誠懇地感謝著老師當年的教導，於是，老師也感到很開心與欣慰，覺得學生終於長大懂事了，苦心沒有白費。
我也是，也感謝這些孩子的回饋。
但我仍記得過去的教學生涯中，我最難過與挫敗的經驗，卻也是教導我清楚看見自己，最重要的經驗。
有一次，在課堂上，有位學生整個趴在桌上睡覺，我走過去，輕拍她的肩，溫和婉轉地告訴她，還想睡可以去洗把臉，沒想到，她抬起頭一副氣沖沖的樣子，先是用腳踹桌子，接著對我罵髒話。
我整個愣住，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，心中有憤怒，也有驚訝底下的不知所措，於是，我請班長告知教官，讓教官來處理這件事情，並沒有直接與學生爆發衝突。
事後，我沒有過問處理的情形，也沒有提出任何懲罰的要求，除了其中牽涉到這位學生個人的家庭狀況，也是因為她徹底地傷了我的心，我感覺到心整個碎了。在這之後，我更是不斷地反省與批判自己，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，是不是我真的不會管學生，是不是我不夠兇，是不是我看起來太好欺負......總之，我對自己的自信是徹底地被打擊到谷底。
後來，這位學生在輔導老師的陪同下，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辦公室向我道歉，這件事情就這樣落幕。
只是，想到這件事，我的心還是好痛。
但沒想到，這位學生在畢業前，忽然來到辦公室找我，送我一份禮物，雖然沒有卡片，沒有交代送這份禮物來由的文字或口說語言，眼前是一張有點緊張、羞怯的臉龐，讓我幾乎無法將這張真實而純淨的臉與那張罵髒話的臉連結起來。
就這樣，她在我的記憶裡留下隱隱的心痛以及禮物就這樣畢業了。
後來，我帶了新的班，我對這個班依舊竭盡心力地想帶好她們，只是，她們的表現總是不如預期，許多不被允許的狀況不斷發生，讓我疲於奔命於處理這些問題，壓力大到幾乎要崩潰，我甚至常跟她們說，是我的能力不好，所以才管不好、帶不好這個班，可能換別的老師帶她們比較好，然而，她們也只是沈默，班上的狀況依舊。
後來，在她們即將升上高三的高二學期末，學校安排我帶新的班級，她們將由另一位老師來帶，班上最讓我操心的孩子卻一個一個來找我，甚至流著淚告訴我，她們知道自己太不懂得珍惜，太不懂事，希望我不要離開。
在學期末的最後一天，她們神秘地在教室裡做布置，在黑板上畫畫，用全班每一位同學寫得密密麻麻的愛心小卡做成一大張卡片，以及準備一束美麗的花，結業式後全班留下來，請班長到辦公室找我，給我一個好大的驚喜。她們每個人輪流唸著寫給我的卡片，雖然我很ㄍㄧㄥ地微笑謝謝她們，但我的心裡卻早就感動到淚崩潰堤了。
以前，回想起這些記憶，心中有著感動以及看到這些孩子們成長的欣慰，但這幾年內在的旅程，卻讓我更加明白到這些孩子們要教導我的事。
原來，我一直都沒有「看見」她們。
當我被學生罵髒話，感覺到憤怒與傷心，我在過去故事連結的憤怒與傷心裡；當我面對所帶班級接二連三的狀況，感覺到挫敗，我在過去故事連結的挫敗裡；我看不到當下的真實，看不到她們只是也和我一樣陷在過去痛苦的故事裡，而沒有處在當下，眼前發生的事情，只不過是彼此內在痛苦交織投射的另一場故事而已，沒有誰對誰的為難，一切都只有自己，沒有別人。
於是，我們都各自在各自的故事，在各自的痛苦裡，沒有真正的同在。
明白到此，所有我對自己的負面批判失去了力量，那些痛苦的記憶轉化為對自己與那些學生深深的理解，讓我在這些深深的理解中感到舒坦，重新體悟到所有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愛，一切看似痛苦的情境與故事，都是為了讓我看見自己，進而接受自己，也就是能夠從中學習到所謂的愛自己。
引述維君贈書中的書籤箴言：
「愛，是我引你走向你自己的過程，我不要你成為誰，我要引你走向你自己，回到你自己。」
所以，孩子們，謝謝你們的愛，是你們的愛引導我走向我自己，看見我的光明，看見我的黑暗，在你們的愛裡同時體驗著關於我的光明與黑暗，並深深地與它們合而為一。
我由衷地感謝與祝福你們
也願你們走向自己，回到自己，在愛裡成為自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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